她又会过着怎么样的人生呢
中学时的好友近日来我家暂住，离家的前一天，我们像往常那样蜷缩在床上聊天。半梦半醒间，她忽然拽了拽我的衣角，问道：“你的妈妈有朋友吗？”我有些不解，下意识地嗯？了一声。她说，“这趟回家，我好像突然发现我妈没有任何朋友。”
我想了想，回答她说，印象中我妈的好友也不太多，但有几个认识很多年的闺蜜。偶尔会约着出去玩一玩。
朋友叹了口气，“我不明白为什么，感觉在我的印象里，我爸经常和他朋友出去玩，喝酒聚会看球之类的，但真的很少看见我妈出门社交。这趟回家，其实我能感觉到她希望我多留在家里陪陪她，我也不是不想陪她，却又很恐惧。”
“恐惧什么？”
“上次回家，我想来你这儿住两天，我妈不大愿意，两人拌了几句嘴。吵架的时候，她忽然对我说，她的生活里只有我，如果她不能照顾我，她就失去了生活的全部意义。听完这句话，我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情绪去面对她，五味成杂。我不知道你是否明白那种感觉，我很爱她，我妈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爱的人，我知道她对我非常好，对我付出了许多心血，把所有能给予我的她能给的最好的东西都给了我。但这种爱对我来说太沉重了。很多时候，也许在主观上我并没有任何忤逆她的念头，她仍然会觉得长大成人的我每时每刻都在离开。”
“嗯，我明白。”我有些不知道说什么，只能在被子下握住了她的手。“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。”
“怎么会没有办法呢？我不懂。从前每次我和我妈吵架，我总是很崩溃、很痛苦。因为我觉得她没有自己的生活，无时不刻在对我的生活指手画脚。出门超过十点没回家要问在哪里，和谁在一起，妈妈要不要来接你。十分钟不回消息一个视频拨过来。平时快递堆在门口要絮絮叨叨，说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？就知道天天买东西，购物狂。我不是不知道她对我好，但仍然痛苦她的关心。过去我常常在想，她没有自己的生活吗？”
“但这趟回家，我在她和我爸的卧室衣柜下的抽屉里翻出来几本以前的相册。相册里有几张照片，其中一张是她和我爸刚恋爱，去上海玩儿站在江边拍的照片。江后头立着东方明珠，她烫着大波浪卷发，红唇，白色阔袖衬衣笔挺，底下穿着收腰的喇叭裤，一双尖头猫跟鞋。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她，因为在我的印象里，从我有记忆开始，她就是齐耳短发，我外婆也是这个发型。小时候，我问过她为什么不留长发，长发多漂亮。她说生我的时候是夏天，太热，所以把头发剪了。后来发现短发方便，就一直延续了这个发型。”
相似的故事，我似乎听过很多遍。从前和我妈吵架，有一次她忽然对我说，“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不懂呢？妈妈也年轻过。”很多时候我也在问自己，为什么妈妈在成为妈妈以后，总是趋近于成为一个相似的模板。那么，在妈妈成为妈妈以前的她们呢？她们之于婚姻与家的想象，是否也像当下这样，囿于无尽的家事与漫长的等待之中。
我问朋友，能不能给妈妈包个红包让她出去旅旅游，认识点新朋友。
她摇头，说：“不是认识朋友的事。我这趟回家想明白了很多事，以前我总觉得，她不爱出去玩儿，不像我爸那样交朋友是她的问题。后来我才知道，我爸能这么做，是因为他没那么在乎。不是说他不在乎，而是说，他没有那么在乎。像我妈，很多时候她指手画脚也不是因为她真的对我有意见，而是因为她惧怕，她恐惧自己在我生命中占据的分量在随着时间而流逝，但她无能为力，所以只能唠唠叨叨地借着这些絮语关心我。但这就好比握一把抓不住的沙在手里，握得越紧，漏得越多。所以她不可以，因为她习惯了。我很难讲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，就像是她已经在过去的二十几年里接受了她的身份角色，任劳任怨的、无条件付出的，也因为她是这样的角色，她才能够在我爸和朋友聚会喝酒的时候责骂他的外出。”
“嗯。可能妈妈会认为这样的无条件付出是有安全感的。她被母职的道德与规训困住了，又不自觉地用这些东西苛责她自己。”
“我今天忽然讲这个，是因为我在小红书看到一个帖子，那个楼主说她曾经很难过她的妈妈没有朋友。底下有条评论，我看完后哭了好久。那个女生说，‘不夸张地说，几乎每个妈妈都被丈夫和子女偷走了一半的人生。’我又想起那天看到的妈妈的那张照片，她当时不仅漂亮、最重要的是有朝气。但这些年我好像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那样的朝气，印象里她非常高兴的模样，好像都和我的成功有关。讲到这里，我又觉得很难过。我妈和评论里那个女生的妈妈一样，大学一毕业就和我爸结了婚，20岁出头就生了我。过去这些年我常常觉得她很辛苦，因为工作之外，她所有的时间都被我和家庭侵占了。现在我大学毕业出来工作，她却很不习惯这样的清闲。看完那个帖子后我一直在想，妈妈在成为妈妈以前，在我这样二十岁出头的年纪时，如果她知道当时凭借着对爱情的想象投入婚姻后的自己，换来的是这样被偷走的前半生，她还会愿意结婚吗？如果晚一点结婚，或是没有结婚没有生下我，现在的她又会过着怎么样的人生呢
